独占韶华

李九爷这一辈子,享受过荣华富贵的甜,也饱尝过糟糠咸菜之苦。

他自诩聪明人,决不会做亏本生意。却因“未婚妻”顾韶华突然上门,而打乱了自己的人生计划。

本想将计就计捞上一笔,却在你来我往之中把自己一颗真心都赔了进去。

1

李九爷看到那个姑娘的第一眼,他的左眼皮就止不住地跳。

常言道,左眼跳灾。所以他很快就在心里下了判断——这个姑娘一定不是什么善茬儿。

在李九爷开口前,那个姑娘就先出了声。她说着一口苏州话,尾音婉转:“你莫要怕,我顾韶华是来和你谈生意的。”

顾韶华说这话的时候,侧坐在李九爷最宝贝的梨花木桌上轻轻地晃荡着双腿,光洁而纤细的小腿在黑底绣牡丹的金鱼扣旗袍的衬托下越显白皙。

她漫不经心地将耳边的碎发理到耳后,冲着李九爷粲然一笑,殷红的双唇里露出两颗小虎牙。

李九爷一边心疼着自己的宝贝收藏被糟蹋,一边还要故作严肃地板着一张脸,反问道:“谈什么生意?我这儿可不是小姑娘该来的地方。”

李九爷没有看不起顾韶华的意思,只是他这地儿,鱼龙混杂,什么人都有。万一出什么事,他可不想担责任。

“你也太看不起我了。”顾韶华轻巧地从桌上跳下,道,“生意场上无男女,李九爷你就说你想不想要西边那条街吧!”

西街是南城最为繁华的街道之一,一年的租金和税收养活小半城人是没问题的。李九爷一时揣度不出顾韶华是真心有意让利,还是只是前来试探,但他的态度有了变化。

“里边请,咱俩详谈看看?”他取下帽子,放在胸前,冲她弯了弯腰。

“谁都知道李九爷最会谈生意,我可不想被你绕进去,赔了夫人又折兵。”顾韶华婉拒了李九爷详谈的邀请,从口金包掏出一叠地契,递了过去,继续说道,“用这些换东林渡口,你看看行不行?”

白纸黑字,官家印章,正是西街的地契。李九爷接过后并未将目光放在地契上,反而正了正神色,打量起顾韶华来。

东林渡口不沿海,只是有条不大的河连接周围几省。和李九爷手下几个傍海的渡口相比,赚不了几个钱。他摸不准顾韶华背后是谁,但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劲儿告诉他,用一个东林渡口换西街,这笔生意他稳赚不赔。

“这笔生意……姑娘是来给我送钱的?”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。

回答他的,是顾韶华银铃般清脆的笑声。她捂住嘴,笑道:“你要这样想,也可以。我要渡口自有我的用途,反正不会让九爷你吃亏就行了。”

李九爷几乎是白手起家,混到南城一霸,凭的就是艺高胆大,天不怕地不怕。他当即拍板下定,冲顾韶华拱了拱手,说:“那李某恭敬不如从命,就厚着脸皮占了姑娘这份便宜。”

说罢,他正要招人寻来渡口的地契,却被顾韶华制止了。

她摆摆手,从包里掏出纸笔,在纸上轻轻地写了几笔,说:“详细交接事宜劳烦九爷派人去这个地址找管事的谈一下,今日我只是来见见你的。”

见我?李九爷心里嘀咕着,他又不是什么当红明星,值得大老远特意跑过来见一面吗?

“可是姑娘身后有人想……”

顾韶华摇摇头,打断了他的问话。她从纤细的手腕上取下一串珠子,捧在手心,嘴角微扬,回道:“我只是来见见信阳李家的小少爷是什么人,还会不会认下这门亲事。”

珠串圆润而有光泽,一看就是被精心保养过的。熟悉的手串模样,勾起了李九爷的回忆。“咯噔”一声,李九爷脑子里那根弦骤然崩断。

他面前的这个姑娘……是他的未婚妻?

2

李九爷最开始并不会做生意。

在被称作李九爷之前,他是信阳李家的小少爷李洵久,话本里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形象正是他当年的真实写照。

但叱咤信阳的李家,在革命的洪流下早已被冲击得不成样子,败落得彻彻底底。兵荒马乱的岁月里,祖辈们如戏言般提过的娃娃亲,早就被他忘记了。

如今顾韶华的出现,怎么不让他心慌!

他一边摸着地契,一边在屋内绕圈踱步,连随从都看不下去了,出声劝道:“九爷,您要是不想认这门娃娃亲,不认账就成了。现在都提倡自由恋爱,娃娃亲算哪门子笑话?”

李九爷听到这话,愁容满面,眉头皱得更紧了,他自言自语道:“我哪里是怕娃娃亲?我是怕我把持不住,答应那个姑娘!”

“啊?”

“你想想,有钱有势,人还长得漂亮,这样的姑娘打着灯笼都找不到,现在给我李洵久撞上了,我自然是高兴还来不及!只是……”李九爷顿了顿,似是在犹豫要不要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,“只是万一人家看不上我那可怎么办?”

李九爷有两个特点,一是胆子特别大,二是脸皮特别厚。

对于素未谋面的未婚妻找上门来这件事,常人可能会觉得棘手,但在李九爷看来,顾韶华是天降的“香饽饽”,送钱的“金龟媳”,他讨好还来不及呢!

李九爷这边还没纠结完,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就在南城炸开了。

东林渡口做起了军火买卖的生意,现在管事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。她手段利落,不过半个月就打通了这条内河沿岸的所有渡口。

她胆大心细,谁的生意都敢接,又能巧妙地周旋在各方势力之间。

李九爷哆嗦了一下,抿了一口茶定神深思,在脑海里迅速翻阅有关顾家的资料。

顾家商贾起家,家底丰厚,四代从政,背景深厚。掺和军火生意,顾家完全有资本与底气。

沉思完的下一秒,李九爷一跃而起,喊道:“把压箱底的那套翡翠首饰翻出来,再装上几匣子进口的东珠,都给顾小姐送过去!”

“您这是要做什么?”随从不解了。

李九爷乐呵呵一笑,道:“解决我的终身大事。”

礼物送了过去,但谋取一个好身份,可不是光凭送个礼就行的。

李九爷开着新买的进口小汽车“嘟嘟嘟”地朝渡口去了。他打听过了,顾韶华很在意这笔军火买卖,白日里都在渡口忙活。

为了能给她留个好印象,他特意绕了路,给顾韶华买了一束花。只是花还没送过去,李九爷就先被拦下了。

拦住他的是渡口管事的,他指了指不远处停放的大量车辆,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,对李九爷说道:“来找顾小姐的人太多了,车不方便放过去,麻烦九爷步行。”

李九爷直觉不妙,他怎么就忘记了,南城别的不多,就是黄金单身汉多?顾韶华一来,那是入狼窝的小绵羊,那狼个个都虎视眈眈。

啧,这追个未婚妻,怎么还要排队?

3

穿过重重人群,他远远地望见了顾韶华。

西式的洋裙衬得她皮肤更为白皙,宛若一株亭亭净植的白莲,正静静地绽放。

她一笑,便眉目含情,纤纤玉手半遮着脸,将梨涡与贝齿藏在手掌后,透出几分若即若离的意味。李九爷分明看见围在她周围的男人眼睛都看直了。

“顾小姐,我来……”许是太大意了,李九爷刚刚靠近顾韶华,话还没说完,就不知被谁阴了一把——人群里突然伸出了一条腿,绊倒了他。

因是下坡路,他像车轱辘般,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,停的位置也有些尴尬,恰好在顾韶华脚下。

他无须低头,就能瞧见她浅杏色的高跟鞋里光洁白嫩的脚丫,他手中散乱的玫瑰花恰好掉了几片花瓣在她脚背上,红白映衬,竟十分好看。

“扑哧”一声,人群中不知谁先笑出了声,继而揶揄声、调侃声此起彼伏。李九爷这一摔,可谓是“出场隆重”。

他麻溜儿地从地上爬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灰,装作没事人一样,冲周围人拱拱手,乐呵呵地一笑,道:“顾小姐天人之姿,让李某倾慕到五体投地,惭愧惭愧!”

众人嘴角一抽,见过厚脸皮的,没见过像李九爷这样脸皮厚到刀枪不入的。

顾韶华不接话,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。她朝李九爷走了一步,掏出一方手绢,将他蹭到脸上的灰擦去,道了句:“怎么这般不小心?”

她声音极轻,又靠得极近,除了李九爷,没人听见她说了什么。

李九爷突然发蒙,呆了呆,仿佛有什么似曾相识的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,但仔细一回忆,他又抓不住任何东西。

他明明已是二十六七的人了,撩起女人来也是一把好手,却被她此刻的小动作给迷得失了魂。

李九爷觉得这样不妙,他退后一步,顺手取过她手里的帕子,在脸上胡乱地擦了擦,大声嚷嚷道:“多谢顾小姐厚爱!”

旁人只见二人亲密接触了一番,心生艳羡,觉得这小子运气真好,摔了个大马趴还能得到顾韶华的青睐。

顾韶华露齿一笑,明眸善睐,偏了偏头,对李九爷伸出了手。本是极为稚气的动作,她做起来却毫无违和感。只见她朱唇微启,问道:“不是要送给我吗?”

李九爷顿了顿,这才反应过来,他正欲把花递过去,却发觉因他摔了一跤,原本包装好的花儿已有些散乱了。

他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,讪笑道:“今日不凑巧,这花儿被顾小姐你的美貌折服,有点儿害羞,上不了台面,改明儿我再送你一束。”

顾韶华摇摇头,道:“无碍的。”

人家姑娘都这么说了,李九爷也不好再说什么了,只好将花递了过去。只见顾韶华欢喜地接了过去,轻轻地掸掉上面的灰,抱在怀里。

她望向李九爷,笑了笑,问道:“好看吗?”

“好看!”好事者迅速接话。

紧接着回过神的众人也迅速拍起了马屁。

“花好看,人也好看!”

“顾小姐你要是喜欢,南城的花儿我都给你买来!”

这时,再也没人会觉得拉下面子去讨好一个小姑娘丢脸了。因为,这可是顾家的小姐!入了她的眼,别说南城了,在江南这片区域都能混个样儿出来。

“我很喜欢。”顾韶华对他眨了眨眼睛,笑了笑,也不知说的是喜欢花,还是喜欢他。

李九爷瞧见她这般模样,不知为何有些心虚。他应酬了两句就找借口告辞,完全不见来时信心满满的样子。直到车子驶离渡口,他还有些心慌不定。他摸了摸自己胸口,心脏仍在怦怦跳个不停。

“娃娃亲成了?”随从打趣道。

回答他的,是李九爷在他脑门上的重重一拍,以及听不出喜怒的自言自语:“顾家小姐……还是算了吧,别耽误人家姑娘了。”

李九爷不算是个好人,起初他也打算接近顾韶华,借此在江南打开局面。这种事他干得多,暧昧不戳破,得利及时收手,商场情爱不过如此。但不知为何,今日顾韶华不过和他说了几句话,竟让他倍感心虚,总觉得于心不忍。

看到李九爷这般纠结,随从问道:“九爷,您不会是看上那姑娘了吧?”

话音刚落,又换来李九爷在他脑门上敲了几下。

“我李九爷是什么人?我会随随便便喜欢上什么女人吗?”他故作潇洒,一字一顿道,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。

他说是这么说,可加速的心跳,以及记忆里那个愈发清晰的人影,都让他觉得不妙。

4

顾韶华第二次主动来找李九爷的时候,李九爷正窝在“大世界”看歌舞。

半瓶洋酒下肚,他神情恍惚,却还能鼓掌喝彩,兴致上来时,也能哼上几句。他只要一开口,哪怕走调走到十万八千里之外,旁边陪酒的女人们都会拍手称好——有钱就是大爷,谁也没胆子说不好。

除了顾韶华。

“九爷这歌唱得,若不仔细听,还以为是谁在唱丧歌呢。”

她身后跟着四五个保镖。他们老老实实地与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,由于都是军旅出身,步子整齐划一,在“大世界”这种地方,就像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,令顾韶华想低调也低调不了。

听到这话,李九爷还含在口里的酒悉数喷了出来。

顾韶华挪了挪脚,极为轻巧地避开了。

“你……你怎么来了……”李九爷嘴皮子有点儿哆嗦,他都没发觉自己脑子里已经开始自行计算最佳逃脱路线了。

“我为什么不能来?”她说得坦荡,完全不在意旁人惊诧的目光,拍了拍皮椅上并不存在的尘埃,随后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。

她坐在了李九爷的正对面,因而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她的眼里。他的右手搭在了腰间的枪匣上,飘忽不定的眼神将整个歌舞厅都扫了一遍,最后落在了顾韶华的手上。

他在防备她,确切地说,他害怕她。

如果不是她的保镖将这一小块天地团团围住,李九爷或许早就随着那些有眼力见儿的陪酒女们一同退下了。

当然,也有没眼力见儿的。等着看好戏的人伸长了脖子,吆喝道:“九爷,怎么不唱了?玫瑰小姐还在台上等你送花呢!”

李九爷张了张嘴,想要对她解释,却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和顾韶华解释什么。他已经不是李洵久了,顾韶华与他,不过是从前相识的故人而已。

她甚至可能早已经忘记自己究竟是谁,纯粹是拿娃娃亲当幌子,诓他把渡口换出去,好给顾家开辟一条连接各条内河的新水路。

他心中微定,声音渐渐沉稳,端起酒杯敬了敬顾韶华,道:“顾小姐吃好,喝好,玩好,今日我请了。李某还与人有约,恕不奉陪。”

然而李九爷刚起身,就被人拦下了。

“多坐一会儿吧。”她在和他打着商量,语气里带了难得的恳求意味。

澄澈的眼眸变得晦暗不明,李九爷自认阅人无数,却猜不出顾韶华究竟想做什么。他半揶揄半威胁地说道:“顾大小姐想要人陪,说一声就是,前仆后继的人绝对可以塞满整个‘大世界’,何必拉着我?”

顾韶华没说话,却也没有放他走的意思。双方人马无声地对峙着,蓄势待发,只等一声号令,便开启枪林弹雨的篇章。

李九爷忍不住了,该心虚的又不是他!

“顾韶华,从前你就自恃清高,把小爷我的好意踩在脚下,现在翅膀硬了,又想留住我,你够格吗?”

李九爷鲜少用这般刻薄的话语和人说话,但顾韶华眼睛眨都没眨,直直地望着他。她从前听过更多尖酸刻薄的话语,她不会把这话放在心上。

只是她随后那微微下垂的眼帘,让李洵九心头一悸。

空气渐渐紧张起来,谁也不退让,围观群众也缩起了脑袋,静静地看起了这出好戏,心里纳闷着,李九爷前不久不是对顾家小姐颇为有意吗?怎么半个月不见,和见着仇人似的?

这时,持枪的护卫小跑着来到楼上,身上还带着尚未散尽的火药味儿,他报告道:“小姐,事儿解决了。”

顾韶华这才软和下来,示意保镖们退下,给李九爷让出了一条路。

“九爷,方才是我得罪了。”她道了歉,却如释重负地笑了。

李洵九起初不解她这个笑究竟是何意,等到出了“大世界”的门,手下人见了他后,焦急地把刚刚发生的变故说了一遍,他才懂了。

他本应命丧于此的。

死对头联合起来设下了重重埋伏,枪都不知准备了多少把。他从“大世界”出来的那一刻,本该被射成筛子的。

但顾韶华逆转了这个局面。

她没有要求什么回报,甚至没有提及这件事,浑不在意让李九爷误会她任性。

车子驶离,李九爷看向车窗外渐行渐退的景色,在心底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:“李洵久,你真是个孬种。”

5

李九爷想起顾韶华这个名字,是在前不久的某个夜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