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华夜歌
深夜的时候,我怎么也睡不着,点了根蜡烛绕着长华殿散步。
我在能望见寝殿的窗前停下,长长地叹着气。
温香软玉在怀,陛下怎么会屈尊降贵来这种地方,只为遥遥看我一眼?
1.
春天的时候,陛下南巡归来。
浩浩荡荡的队伍经过承天门时,柳娘笑着在我耳边道:“娘娘今晚可得好好同陛下说说话。”
我装作没有听见,同三宫六院的妃子们一起遥遥瞧着陛下骑着高头大马,神采奕奕地来到大殿前。我领着后妃们行礼,高阶上响起久旱逢甘霖般的请安声。
柳娘将我扶起来时,我隐约听见陛下轻声呢喃了一句:“上元安康。”
抬起头时,只瞧见陛下的视线遥遥落在嫔妃队列后面的玉贵人身上。
陛下瞧着她,眼底亮晶晶的。
我很少瞧见他这样的神情,大抵是因为我们成为皇帝、皇后之后很少见面的缘故。
我们两个,除去国宴等必须帝后共同出席的场合,已经好几年没有好好坐下来说过一句话了。
宫中曾有旧例,皇帝逢五要到皇后宫中。每每这日,柳娘恨不得将长华殿重新修葺一遍,更别提端到陛下跟前儿的吃食,没有九九八十一道工序是不配上桌的。
只可惜陛下每次都是深夜过来,再好的饭菜热了许多遍,也是食之寡味。等窗外的梆子声响起,第二日到了,陛下便放下碗,领着一群人回尚书房处理政事。
一直到月上枝头,便去那时最受宠的何美人那里。
大抵是太后也有些看不过去了,同陛下讲了许多次,让他每月初一的时候,来我这里坐坐。
陛下在长华殿时,很少说话,只埋头处理奏折。偶尔手边的折子处理完了,他便等着内侍们从尚书房抬奏折来,我还未来得及同他说话,他就伏在桌案上休息了。
如此不过两三次,我便同太后娘娘进言,说陛下政务繁忙,不用常常来看我。
太后经常宽慰我:“大昭积弱多年,皇儿得多费心力,你们来日方长。”
我是个明事理的姑娘。陛下是难得的明君,自登基以来,亲贤人,除奸臣,修律法,未有一丝懈怠。
柳娘时常重复王妃们的话,打趣道:“陛下是不世出的明君,自古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默默支持他的女人,娘娘可知,这个女人是谁呢?”
我无奈地戳了戳她的脑袋,嘴角却快咧到耳根了。
我那时总在柳娘面前幻想我同我丈夫的来日,说以后总会好的。柳娘也说,陛下和娘娘,来日方长,未来可期。
只是我总爱生病,一烧起来,反反复复。
有一日不知从哪里跑来一条胖乎乎的小黑狗,很通人性,对着我哼唧了两声,就扑在我的鞋上蜷起身子。
未入宫时,我也养了条大黑狗。那时陛下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,一心想要考取功名,每天要赶往郊外的大儒那里学习,回家时都是深夜。
我不放心,每天都守在城门口等着。陛下怕我孤身一人不安全,从邻家抱了一条小狗,取名高中,养了几个月,就有我的腰那么高了。
于是,我们一人一狗,每天夜里,都在城门口等着男主人归家。
如今这一条小黑狗,同高中小时候长得可真像。
我烧得嘴唇干裂,笑起来的时候嘴里有淡淡的血腥气。我对柳娘道:“柳娘,你说它叫什么好呢?叫高中好不好?我以前也养过一条大黑狗,可乖了,每日陪着我等陛下下课,冬天下雪的时候还靠在我怀里给我取暖呢……”
“它可聪明了,陛下惹我不开心的时候,还会舔我的手来安慰我……”
长华殿里有人传,夜里常常听见狗叫声,定是高中看见了什么邪祟。
我向来不信这些,毕竟人吃五谷,哪有不生病的?可太后很是看重,令钦天监观天象,还算了许多遍,又在长华殿走了好几遍。
高中在长华殿里东闻闻,西闻闻,不一会儿,两人一狗停在一块地砖前。
柳娘原本一脸严肃,此刻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。
钦天监的两位大人同高中大眼瞪小眼,高中不满地叫了两声,便有内侍拿着工具开始撬地砖。
待地砖被撬开,一只被扎成刺猬的布偶被送到了太后面前,所有人都惊惶地跪了下来。
我大着胆子瞄了一眼,上面赫然写着我的生辰八字,另一面写着“不得好死”。
太后气得声音都发抖了:“秽乱后宫,谋害中宫……真不知你们还有什么不敢做的!”
“给哀家查,一日查不出来,宫里所有人,就受一日的板子!”
我觉得不忍心,想劝上两句,柳娘伏在地上扯了扯我的裙角,示意我不可妄动。
是啊,太后正在气头上,即便我这个受害人,也是没有资格插嘴的。何况下黑手的人敢谋害中宫,说不定哪日就敢将手伸向陛下和太后了。
2.
到底是怕殃及池鱼,阖宫上下齐心协力,不过两日,偷偷往长华殿里藏东西的宫女就被揪了出来。
一番严刑拷打后,那宫女被带到太后眼前,爬到何美人脚下喊救命。
太后原本就不喜欢何氏一族,尤其自何美人入宫后,被陛下宠得更是娇纵任性。平日里太后懒得将她放在眼里,这一次巫蛊事大,由不得何美人辩解,便直接唤了侍卫拖下去打板子。
行伍出身的人没个分寸,没两下,何美人的哭喊声就弱了下去。
殿里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,却没人敢说话。
突然有中使传信道:“陛下驾到。”
所有人都站起来行礼,我瞧了一眼陛下,他经过血肉模糊的何美人时,眼底一片冰凉。
他对太后道:“母后,何氏一族科举舞弊一案,大理寺已审理清楚,其中还牵扯到何家自先帝登基就开始的买卖官位案,还有前年南方发大水,贪污赈灾粮款案。”
数罪并罚,何家人纵有九条命也不够用。
太后看向陛下的眼神里满是赞赏。我在他们母子之间来来回回看了许久,没来由地感觉到害怕。
陛下其实不是太后所出。
先帝当政的时候,专宠万贵妃,数不清的皇嗣还未出生就被她亲手扼杀。
太后娘娘当年只是个小小的美人,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先帝几次,自然不被万贵妃放在眼里。
只是也不知怎么的,先帝执政十五年的时候,太后娘娘身边有个侍女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了起来。
仔细盘问之下才得知,原来是先帝有一日在御宴上喝多了酒,在醉酒的情况下宠幸了她。
若说宫中哪个女人对于皇嗣没有心思,是不可能的。太后娘娘想尽办法,将宫女送出宫,安置在京中一位亲眷家中。
直到病危,先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万贵妃害得自己无儿无女,正苦恼皇位无人继承,太后娘娘领着被打扮得仪表堂堂的陛下出现了。
陛下是怎么通过先帝测试的,我不知道,但自那以后,太后娘娘成了后宫的主人,陛下由一介草民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太子,连我一个布衣平民的女儿也莫名其妙就成了高贵的太子妃。
还在东宫时,我问过陛下,如何看待太后娘娘。
陛下那时还只有我一个妻子,我们坐在锦幛里,帘外点着蜡烛,烛影摇动,他的脸朦朦胧胧的,眼底却闪亮亮的。
他说:“再造之恩,不敢相忘。”
陛下的生母死在他十二岁的中秋节,那时她寄居在我家做普通的浆洗女。
因她画得一手好画,阿爹做新绸缎要摹新花样,就请她来,也让我跟在后面好好学习。
我是个能吃、能睡、能爬树的娃娃,要我专心学习画画,就是猴子捞月亮。
所幸阿爹也没指望过我能继承他的衣钵,只想给我存够一笔丰厚的嫁妆,帮我找个上门女婿,便由着我撒欢了。
只可惜我家附近没有年纪相仿的小孩儿,撒欢也撒得不尽兴。陛下的母亲瞧我整日坐在门槛上叹气,问了缘由,便问我可愿意和她的孩子玩耍。
我点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,只不过我没想到,有了玩伴后比没有还无聊。
3.
我从未见过哪个小孩儿能捧着书从早读到晚。我问他:“青州,咱们去摘桑椹吧!郊外桑林里的桑椹都熟透了,吃起来就跟蜜似的。”
他只默默地读书。
我又问他:“青州,咱们下河去抓鱼吧!平乐坊后面有条小溪,这大热天的,两条腿泡在里面可舒服了!”他只默默地将书翻了一页。
我心想,这书能有多好看,便抢了他的书来看,看了不到一刻钟,我倒下去呼呼大睡了。
再睁眼就是日落时分,青州一双葡萄样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,我一抬头,他立马将书扯走,十分痛心地看着被口水浸得透透的那一半儿。
许多年后,我同他讲起这件事,他从备考的书里抬起头,道:“那个时候,若不是你是我家雇主的女儿,我能给你一个暴栗子。”
我十分不屑,回他道:“那我能把你打得给我当马骑!”
他被噎了一下,埋头看书,道:“本君子不同小女子计较。”
我们相识十几年,他从不会对我怎样。
就如同小时候我欺负他,总是踩着他的底线疯狂试探。青州稳重,即便再生气,也只回一句:“你等着。”
我总是对他挑衅道:“等就等,你能对我怎样?”
阿爹说人生不能总看眼前,得看得长远。
我只顾着挑衅他了,完全没想到十几年后,有朝一日我会成为他的妻子。
我们太熟了,童年相识,打打闹闹了十几年,我是他唯一的朋友,他是我最好的朋友。
他母亲去世是我家帮着操办的。夫人临走前,亦要我好好照顾他。
大抵是因为这样,我待他总同旁人不同。及笄那日阿爹问我,对夫君可有什么要求。
我一向没皮没脸,此刻突然想起青州坐在琼花下读书,片片雪白的花瓣落了满怀的样子,我瞬间就红了脸。
阿爹精明,请青州吃了一顿酒,我就成了待嫁的新娘子。
成亲那晚,我坐在房里脑子里乱哄哄的,一下想起小时候被我欺负却只会皱眉的小娃娃,一下又想起女伴要我送了多次情书的翩翩少年青州。
我还未想好该以什么身份面对他,红红的盖头里伸进一根秤杆,盖头被慢慢地挑起,我的世界忽然一片清明。
我不知他在想什么,但他这天同往常不同,他静静地看了我许久。我心里惴惴不安,抬起头来想看他。
他抬手捏着我的下巴,道:“苏老虎,你可想过有一日,竟然会落在我的手上?”
我万分震惊地瞪着他,他忽然像泄了气般坐在我旁边,道:“你嫁给我,可有什么遗憾的?”
我这一生顺遂,父母身体安康,所嫁之人也算称心,我想不出有什么遗憾的。
他对我笑了笑,长长地叹了口气,道:“你个没心没肺的,哪里懂得什么叫遗憾呢?”
我猜想他还在为媒人高喊“二拜高堂”时,香案上只摆了一尊牌位而难过。
我伸出手,将他揽进怀里,道:“从此以后,阿月会长长久久地陪你。”
说完我就后悔了——此情此景,太过暧昧。
青州僵着身子,我也是如此,愣是半天也挤不出一个字。
许久后,他问我:“不然,咱们休息吧?”
我尴尬地哼哼两声,就去妆镜前卸下发饰。
一只手握紧我的手,道:“阿月,你要记得今日所说的话,不论我做了什么,你都要陪着我。”
我心想,我当然会陪着你,年少时我就陪着你,年老了我自然也要陪着你。
4.
夜深人静的时候,一个人待着,就爱回忆从前的事情。
柳娘站在门前,问我可要再食一碗羹汤。我知道她怕陛下南巡归来想同我说话,我却睡了。
可明明下午的时候她才在我耳边极为不满地汇报,陛下要留宿在玉贵人那里。柳娘年纪小,不知道没有玉贵人,还有徐美人、赵美人。
所幸帝后感情淡薄不是一两日了,她总归会明白的。
我对她笑了笑道:“睡吧,我最近身子难受得紧。”
柳娘纠结地望了一会儿窗外,跑到我面前,很是郑重地问道:“娘娘,如果我说陛下每个晚上都会在殿外远远地瞧您一眼再去处理政事,您信吗?”
我蓦然想起《诗经》当中有一句:“士之耽兮,犹可说也,女之耽兮,不可说也。”
柳娘以后大抵也是个痴情种。
“你也说是如果了。”
我扶她起来。从灯火通明的殿内望向黑暗的窗外,那里什么都没有,也什么都不会有。
已至深夜,我怎么也睡不着,便点了根蜡烛绕着长华殿散步。
殿前的盆子里花团锦簇,后面的树林却阴森瘆人。
我在能望见寝殿的窗前停下,长长地叹着气。温香软玉在怀,陛下怎么会屈尊降贵来这种地方,只为遥遥看我一眼?
帝后感情淡薄的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。怎么听了一句玩笑话,我就当真了?旁人看不见,不敢笑话我,我自己笑话我自己。
新一年春天来到的时候,我的觉越来越少,即便睡着了,也会一个接着一个地做梦,很容易被吓醒。请了太医看了很多次,都说是忧思难解。
我是个很容易快乐的人,从不在意陛下每一年都会新增的妃子,和偶尔从宫外带回来的女子,连晒太阳这样的小事都能让我快乐很久。
太后送来很多安神的补品,加上太医叮嘱的药膳,我每天几乎不用再进别的食物。
我的身子不爽,处理后宫事务便力不从心,陛下干脆让玉贵人协理六宫。
柳娘每每提起后者都是一脸气愤,日复一日地在我喝药时,念叨我一定要快点儿好起来,不能再让玉贵人勾着陛下的魂不放了。
喝完药,就到了睡觉的时间。
我一闭上眼,梦里总是数不清的人来来往往,人声嘈杂,有个人坐在床边,握着我的手,声音忽远忽近。
似乎太后娘娘也在其中,她轻轻地抚过我的鬓发,声音里都是疼惜。她道:“痴儿,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痴儿。”
我不明白她的意思,挣扎着想起身,眼前忽然场景变化,一群人站在太后宫里,气氛沉重。
我穿着还是太子妃时的衣服,看着先帝和当初还是皇后的太后娘娘。他们双眼通红,向跪着的羽林郎询问太子的消息。
一身狼藉的羽林郎颤抖着嗓音说出“太子殿下领兵出征,深入敌后,消息全无”时,我的心仿佛被撕裂一般痛得厉害。
我想起,这是青州入主东宫的第一年,朝廷上下包括先帝都在考量着这位唯一的皇位继承人的能力。
有大臣进言,戎狄一族叛乱,可以让太子殿下领兵前往北方平叛。
先帝没有犹豫,直接下了三日内出征的圣旨。青州从未习过武,要他上战场,无异于送死。
我指着天骂了半晌,然后默默地钻进厨房,给他做了以前晚上接他回家时吃的炙羊肉。我握着他的手,道:“你要完完整整、平平安安、不能少一根头发地回来。”
“我就跟以前一样在城门口守着,你回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。”
5.
我相信没有哪个姑娘能哭得像我那样丑。青州拿来铜镜照着我的脸,我瞄了一眼,“扑哧”一声笑了出来,吹出了个大鼻涕泡。
我又气又好笑,青州无奈地拿帕子给我擤鼻涕。我抓着他的手,狠狠地咬了上去,直到嘴里尝到浓重的血腥气,他也一言不发。
“你若死了,下辈子我就凭这个找到你。”
我把手伸给他,让他也给我留个记号。他瞧了我许久,拍开道:“没那个必要,我看你一眼,就知道是你。”
这男人甚少说情话,我正感动着,他又道:“因为没哪个姑娘像你这样黑,手臂上的灰搓都搓不掉。”
我捏起拳头,往他胸口轻轻地捶了一下,道:“等你回来,我跟你没完。”
他拥着我,胸膛传来有力的心跳声。我们很少这样亲近,我不希望这是最后一次。
十月初六是出征的日子。
秋风将玄色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,我在城墙上眼睁睁看着大军渐渐地走得不见踪迹。
宫女们说着吉祥话宽慰我,说大昭一定会胜利。
我不在意胜不胜利,我只在乎我丈夫的安危。
我跟着命妇们四处祈福,听说哪里的寺庙灵验,就往哪里钻。
宫里总是能最先知晓战报,我派人每隔一个时辰打听一遍,皇后娘娘看到我就头疼。
所幸还有不定时的家书送来,不然我会在青州回来前把自己逼疯。只是腊月的时候,家书断了,甚至有时候一个月都打探不到战场的消息。
我急得坐立难安。直到那天羽林郎突破重围,送回来太子失踪的消息。
世上应该再也没有我这样胆大的姑娘了。回到东宫后,我换了身青州穿小了的衣服,一股脑儿地将所有能用得上、用不上的药罐装进包袱,取了匹好马和地图,冲出长安。
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。
我满脑子都是我的丈夫,我不相信他会死,他应该在某个地方等着我。
我知道的,因为我的丈夫从来不会骗我,他说过会活着回来,就一定会活着回来。
天阴沉沉的,风越来越刺骨,天气越来越寒冷。我伏在马背上,用白纱遮住眼睛,听风从耳边呼啸而过。
在跑死三匹马后,我到了一片铺满尸体的平原。